人民日报探访20余个传统村落:活态保护 做起来挺难
传统村落保护已不是个新鲜的话题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,传统村落亟待保护已形成共识。在拆建与保护、价值传承与居所改善等一对对矛盾中,未来传统村落保护到底应该怎么做?本报记者在9月中旬走访浙皖20余个传统村落,对此进行了调研。
——编 者
63岁的江根发已搬离浙江松阳平田村老屋十几年了。山下的新房抹洋灰,铺瓷砖,抽水马桶用得卫生又清爽。因为交通便利,自家种晒的萝卜干卖得也快。可每年回村转转、每两年维修一下老宅,却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。
“推开窗就是云,撩开云就是一片青瓦屋顶,这景致山下没有,哪儿都没有。”江根发出生的平田村,嵌在松杉挺立的山腰,村外梯田错落,清泉潺潺,村内祠堂、社庙、驿站一应俱全。900多岁的平田村户户姓江,追溯起来人人沾亲带故。如今,村里人多已搬离,但就像江根发一样,无论走多远,“回家看看”就得回老村看看。“泥墙木屋里是祖祖辈辈的味儿,那是家,不能没了。”
没法仿,古村凝聚古人“天人合一”的智慧
浙江松阳,是华东传统村落数量最多、保护最完好的地区,宋代状元沈晦曾誉以“惟此桃花源,四塞无他虞”。
“屋门口这块地砖200岁了,桐油和米浆灌注的,防滑、渗水又结实,比市面上的地砖不知好多少!”酉田村村民曾火玉已搬到县城,偶尔回来捡捡板栗。在酉田村,石雕、木雕配饰处处可见,可曾火玉觉得还比不上乌井村。
离县城仅2公里的乌井村,精美的木雕堪称一绝。少女手指粗细的窗棂被雕成交相辉映的梅兰竹菊;牛腿、雀替上的苍松仙鹤似真亦幻;以唐诗宋词、三国演义等为题材的浮雕装饰上,拇指大小的人物表情各异。
“乌井村的黄家大院绝对是中国古典建筑的标本,很多艺术家都赞不绝口,现代技艺都模仿不来。”导游李孟君向游客推荐松阳传统村落,首选雕刻装饰。
不过,对于当地村民而言,传统村落不仅有建筑之美,更好在经久实用。在距离松阳三都乡27公里外的古市镇山下阳村,一场倾盆暴雨,将鹅卵石巷洗刷得明亮洁净,没半点积水,倒是村边新建的小巷里内涝严重。
“你看卵石路渗水,水塘、水井蓄水,水渠、小溪排水,这个水系多完整。”松阳县住建局局长卢丁方指着老村沿墙通汇的水沟说,“现在我们都是平了山坡建村子,可是古人的村子顺山势15度斜角修建,雨水顺坡而下,屋内天井下的暗渠连着屋外明渠,最后汇到松依溪。山下阳村几百年来没遭过涝,真是叹服老祖宗‘天人合一’的理念!”
在人地矛盾突出的徽州地界,保存完好的歙县雄村竹山书院、黟县宏村南湖书院都体现着传统村落对文化教育的重视。“远离喧嚣的村口设有书院,交通便利的村中心有私塾,体现了教育要出世清净也要便利均等。这些完备的文教设施孕育了乡土中国的耕读文化。”黄山市城建设计院院长陈继腾说。
没人住,老房子自然损毁的情况很普遍
“传统村落不仅有美学价值,对完善新农村规划、提高城市建设水平都是有益借鉴。然而现在我国每天都有七八十个传统村落在衰落,甚至消失。”已从浙江桐庐县文物保护管理委员会退休的许重岗,已为古建保护奔波了35年。
破败,是多数传统村落面临的残酷现实。前年一场暴雨后,安徽黄山歙县雄村的一座明朝官宅轰然倒塌。匆匆赶到现场的安徽歙县住建委主任张四新心疼不已,“年久失修的老房被白蚁蛀空了大梁,塌了再修复起来,可就要花大钱了。”
住房与文物不同,越是有人使用,越能留存。
“空心化”正加速传统村落的衰败。“由于年代久远,传统村落民居自然毁坏的情况较为普遍。徽州多雨潮湿,传统民居都是砖木结构,防白蚁、防渗漏、防腐、防霉、防火的压力很大。”陈继腾说。
“现代化”也在侵蚀传统村落。桐庐县常务副县长毛根洪至今都记得,上世纪90年代,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,传统村落的黄泥土坯墙不受待见。村民灵机一动泼上石灰水装扮老房子,结果会呼吸的黄泥土坯墙窒息了,膨胀倒塌接踵而来。
“桐庐是浙江先富起来的县。可富得太快,也会走得太急。”毛根洪分析,传统村落遭受了两次较大的人为破坏。第一次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“文革”对传统村落的精美雕刻装饰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;第二次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经济的崛起,让一些传统村落遭遇了建设性破坏,“千村一面”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。
即便藏匿深山的桃花源,也面临被频频盗窃的窘境。在安徽歙县卖花渔村66号院,户主方阿姨指着院内铁皮门上的深坑,回忆被窃贼光临的情景。“祖传的东西,多少钱我都不卖,可窃贼防不胜防。”
没法住,老房子改造内部设施比盖新房还贵
传统村落亟待保护已经是不争的事实。2012年,随着我国完成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传统村落摸底调查,传统村落保护进入大提速时代。我国不仅掌握了近2万个传统村落的基本信息,两批1561个有重要保护价值的传统村落列入了中国传统村落名录,还有677个传统村落获得首批村均300万元的中央财政支持。
然而,传统村落的保护模式却一直处于探索之中。
保护首先要慎拆。松阳县县长王峻曾力阻拆掉章山村的石磨、石仓蔡寨的茅厕等废弃已久的老物件。“这些东西在现代已经失去了社会功能,却是传统文化载体,更是未来的经济资源。一定不能搞大拆大建,而要慎拆慎建。”
可慎拆、不拆之后,如何保护却有争议。在修复资金有限的情况下,不少人建议“整体搬迁、异地保护”。去年,香港演员成龙将自己购买的4栋安徽古建筑捐赠给新加坡某高校,就引发了保护模式之争。在外乡人看来,“徽派木建躺在仓库里喂白蚁,不如运到海外让世人欣赏”,而在当地人看来,“离了徽山、徽水、徽戏、徽菜、徽州人的徽派建筑,就像丢了魂儿的人,韵味不再完整。”
王峻认同“原地活态”保护的理念。“传统村落是物质与非物质文化‘双遗产’,具有物质与人文‘双形态’,失去了原住民及其生产生活方式,传统村落就失去了灵魂。”尽管是宁波人,王峻也喜欢去西屏镇老街,吃碗酒糟大肠面,买块芝麻冰糖月饼,能瞬间接上松阳的地气。“我们不能搞‘标本式’保护、而应‘活态’保护,注重形成人、村、文化的良性循环。”
然而,原地活态保护也面临两难选择。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单德启在调研传统民居时就发现,社会精英的兴奋点和传统村落里的居民不一样。当学者们为一栋栋拆改的民居扼腕叹息时,村民们的反馈却是“我和你们的住家换一换怎么样”。许重岗介绍,“南方民居,有灶火就能祛湿,有人住就会通风去潮。但老宅太简陋,内部改造比盖新房还贵,村民不得不搬。”单德启说,传统村落保护既不能无视传统价值传承,更不能忽视居民改善生活的需求,绝不能搞“文物式”一成不变的保护。
争议一时难平,张四新觉得当下的关键,还是先把有价值的村落留下来。“保护传统村落,我们这一任不做,下一任恐怕就没的可做了。没了传统村落,我们的乡愁将无处安放,落叶终将无根。”农业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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